疾病城市之減城-社會
久慕減城“真善美”的大名,旅人來到這座城市。他異域風情的裝扮馬上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目光相接之時,當地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對他微笑致意,使他如沐春風。
凌晨四點,初到減城的旅人被大作的鐘聲驚醒,拉開窗簾困惑地望著這個突然燈火輝煌的城市,十五分鐘四十二秒后,旅館老板帶著切成小塊的水果優雅地敲響旅人的房門,解釋減城人“自省”的傳統,并對打擾了旅人的休息表示真誠的歉意。
在減城停留的日子,旅人收到各種各樣“真誠的歉意”。飯店的服務員優先服務一名殘疾人而怠慢了他,會免費贈送他餐后甜點;出租車軋過失修的路面引起輕微的顛簸,司機會主動表示要減少車費;問路的時候,對方不知道路,也會積極協助旅人找到認識路的人。在這熱情的感召下,旅人開始樂于助人,換來的是異常鄭重其事的感謝——送他禮物,邀請他進餐,甚至把他介紹給自己的親友……有時候旅人會覺得,自己對別人的一點幫助,遠遠抵不上給別人帶來的麻煩。
這時候旅人發現,減城人互相之間,就沒有對他那么客氣。已經成為他朋友的旅店老板對此的解釋是:因為減城人都是用同樣的標準要求自己的,所以對于那些應該被諒解的事和應該做到的善舉早就達成了共識,沒有必要用繁文縟節表達歉意和感激。而外鄉人的自我道德要求一般不會這么高(這一點老板是用極其委婉的方式表述的),一切事情也就不再是“理所應當”,因此必須以客禮相待。
旅人大為感動,深感減城人才是真正的君子——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凌晨四點被鐘聲吵醒時,他也會驅趕睡意,從床上爬起來,像一個真正的減城人那樣,進行嚴肅的自我反省。他變得尊老愛幼,惜貧扶弱,恪守秩序,愛護環境,如此的自覺自律,只是希望成為“君子”的一員,使別人不再那樣客氣地對待自己。
然而也有很多外鄉人專門來減城作威作福,利用他們的禮貌和良善頤指氣使。他們愈是跋扈,減城人愈是謙恭,甚至不肯背地里說他們一句壞話。旅館老板說:一個人種下什么樣的種子,就要收獲什么樣的果實,沒有必要去評價別人,早晚有一天,他要吃自己種下的果。
減城沒有宗教,沒有刑罰,沒有傳說中的地獄,但是一天一天地,旅人感到不安,似乎有那么一個無法想象的殘酷的地獄,存在于每個減城人的心照不宣里。人們越是對他客氣,他就越是害怕,他努力地融入他們,但總是被他們看穿其“非我族類”。終于有一天他沮喪透頂,向旅館老板抱怨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被減城人認同。
旅館老板說:“因為你不能以減城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我已經要求自己了!減城人能做到的我全做到了!”
“你凌晨四點不起床自省。”
“我起床了呀!”旅人大叫。
“是嗎?可是你的窗子是黑的,大家都以為你沒起呢。”
旅人恍然大悟,從此每天起床都把燈打開,人們對他的態度果然慢慢轉變了,不再極盡友善,但是無疑拉近了距離。懶得起床的時候,他就只把燈打開,反正也沒人知道。有一天他生病了,但是仍然拖著虛弱的身體起床把燈打開,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掠過他的腦海:或許每一盞燈后面都有一個在睡懶覺的人,沒有人在真正地自省。他開始思考,為什么非要大半夜反躬自省,為什么這么做的時候一定要開燈,為什么似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知道他的窗子有沒有在凌晨四點準時亮起……
天亮了,旅人拖著病體,不顧旅館老板的殷勤挽留,執意離開了這座“真善美”的城市。
又一個慕名而來的旅人到達減城,下榻在同一座旅館的同一個房間,凌晨四點同樣被鐘聲驚醒,十五分鐘四十二秒后,旅館老板帶著切成小塊的水果優雅地敲響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