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向?qū)?中國新傳說
陳洪亮躺在地上,用一個下午的時間作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決定去死。原來,陳洪亮的生意失敗了,辛苦掙來的積蓄不但一次賠個精光,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要賬的人要不到錢,把他的家都搬空了。他的女朋友顧婷婷在知道他破產(chǎn)之后,馬上和他分手,只用十天時間就在婚介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更有錢的男人。
陳洪亮心里恨,卻無能為力。而一個欠債沒法還、女友嫁別人的男人活著簡直就是恥辱。出門吃個餛飩,都讓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看看,教訓(xùn)啊,還有沒有比他混得更慘的?”陳洪亮一口餛飩哽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差點(diǎn)被活活憋死。
不過,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割脈怕疼;上吊太勒;投河嫌冷;跳樓恐高;想吃安眠藥吧,還聽說會口吐白沫……陳洪亮想了想,還是上網(wǎng)找找有沒有更舒服的死法吧。可是家里的電腦早被人搬走了,他從光溜溜的地上爬起來,胡亂套上棉襖出了門。
北方城市的冬夜,只有幾家小網(wǎng)吧還亮著燈。陳洪亮隨便找了一家鉆進(jìn)去,坐在黑漆漆的角落上了網(wǎng)。他在百度“知道”里發(fā)了個問題,“怎么死才舒服?”然后,又用Google搜索有沒有合適的答案,網(wǎng)上千奇百怪的死法真多,可沒一個靠譜的。當(dāng)他回到百度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ID意外地接到了一條消息。
給他發(fā)消息的那個人叫“死亡向?qū)?rdquo;。死亡向?qū)дf:“嗨,知道世界上最舒服的死法是什么嗎?那就是一點(diǎn)不覺得疼地死去。如果你想知道怎樣才能辦到,那就先要做一件事……”
一點(diǎn)不疼地把自己解決了?陳洪亮心里暗自高興,終于找到個知道怎么死才好的人了。他回復(fù)說:“哥兒們,做什么事你才肯告訴我這么舒服的死法?”不一會兒,死亡向?qū)Щ貜?fù)了:“回去給你爸媽親自洗個腳吧,是他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離開之前應(yīng)該孝順一下,對吧?”
陳洪亮想想也對,自己這幾年在外奔波,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第二天一早,他便買了張長途車票回家了。
陳洪亮母親幾年前去世了,父親一直住在老家小鎮(zhèn)。他到家的時候,父親正從市場回來,手里提著一袋切面,看見陳洪亮,他愣了一下才驚喜地說:“真是你啊,怎么回來也不事先打個招呼。”說著把面條塞在陳洪亮手里說,“你先回去歇會兒,我去買點(diǎn)菜。”陳洪亮拉住他說:“不用了,吃面條就行了。”父親卻甩開他的手說:“咱爺倆兒多久沒見了?哪能就吃個面條。”
晚上,父親張羅了一桌子菜,喜滋滋的笑容一直掛在眼角。陳洪亮發(fā)現(xiàn),他真的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雪白。父親說:“別傻坐著了,去給你媽上炷香,過來吃飯。”母親的黑白照片一直擺在客廳柜子上,前面有只小小的銅香爐。陳洪亮祭拜的時候,父親站在一旁念念有詞:“老伴啊,洪亮回來看咱們了。一會兒喝口兒子敬的酒啊。”
陳洪亮聽著一陣心酸,他真后悔前幾年沒能?;貋砜纯矗詾榧牧隋X就算盡了孝道,可父親想要的,只是和自己吃一頓飯,喝一杯酒。這一天的晚飯,父子倆文案笑笑地竟吃到九點(diǎn)。父親酒量不高,已經(jīng)有點(diǎn)醉了。陳洪亮想起答應(yīng)死亡向?qū)У氖?,于是站起來說:“爸,我給你洗個腳吧。”“啥?”父親迷迷糊糊地說,“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呢。”
可陳洪亮仍堅持打來一盆熱水,放在父親面前。陳洪亮這輩子沒給父親洗過腳,他蹲在地上,一邊洗一邊說:“這個腳啊,可重要了,全是穴道。歲數(shù)大了,更要好好保養(yǎng)……”
陳洪亮一個人說了半天,也沒聽見個回應(yīng),他抬起頭說:“睡著了?”卻對上父親滿眼的淚光。那一刻,他也哽住了,連忙低下頭給父親擦了擦腳說:“看你整的,給你洗個腳哭啥啊。”
第二天,父親還沒起床,陳洪亮就離開了。關(guān)門的時候,他望著父親的房間,輕聲說:“爸,下輩子我還做你兒子,天天給你洗腳。”
陳洪亮從老家回來,鉆進(jìn)網(wǎng)吧給死亡向?qū)Я粞裕?ldquo;腳已經(jīng)洗過了。告訴我怎么死吧。”死亡向?qū)Ш芸旎貜?fù)說:“好,我這就告訴你。不過……你想不想知道更高級的自殺方法?”自殺還有更高級的?陳洪亮有點(diǎn)好奇了。他問:“高級是怎么個死法?”
“自殺的人不但沒有痛苦,還會在快樂和滿足中幸福地死去。”這個級別真是更高了,讓陳洪亮對自殺都充滿了向往?;钪鄣孟駰l狗似的,能快樂地死去該多好,陳洪亮動心了,他說:“要做什么,說吧。”死亡向?qū)дf:“想要快樂地死,心里就不能有怨氣。去找一個你怨恨的人,對他說我原諒你了。”陳洪亮回:“行,你等著。”
其實(shí)現(xiàn)在這個境遇,怨恨陳洪亮的有一火車,讓陳洪亮怨恨的還真不多。他想了想,也就只有顧婷婷了。
顧婷婷是陳洪亮的同學(xué),高中時代他們就已經(jīng)偷偷戀愛了。顧婷婷考上大學(xué)那年,陳洪亮高考落榜,到一家汽修廠當(dāng)技工。他以為自己和顧婷婷沒希望了,可顧婷婷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卻回來了,仍然做他的女朋友。這讓陳洪亮對顧婷婷愛到無以復(fù)加。只是他和顧婷婷在一起都十多年了,卻一直沒娶她。早年沒錢,最近幾年他又忙著創(chuàng)業(yè)辦廠,金融危機(jī),原料飛漲,一波又一波的麻煩讓他連停下來結(jié)個婚的時間都沒有。
現(xiàn)在陳洪亮終于有大把空閑了,而顧婷婷卻一改往日的深情,收拾起所有貴重物品說:“我們分手吧。”人是會變的,當(dāng)初那個不在乎他是小技工的顧婷婷,早已經(jīng)不在了。
陳洪亮走到顧婷婷家樓下的時候,樓下用紅色的鞭炮擺了兩個心。他心里一驚,該不是顧婷婷要嫁人了吧?他急匆匆地跑上了樓,顧婷婷家的門前,貼著一對兒紅喜字,刺得陳洪亮心疼。他抬起手對著門一頓猛捶。顧婷婷的母親見是他,連防盜門都沒開,說:“你來干什么?快走吧。”陳洪亮隔門喊著:“她是不是背著我早就認(rèn)識有錢的了?你讓她出來!給我說清楚!”
顧婷婷母親說:“洪亮,你這樣說虧心不虧心?我們家小婷跟了你那么多年,算對得起你了。”這時,顧婷婷忽然從房間里探頭說:“媽,你讓他進(jìn)來。”陳洪亮在一群不友善的目光中走進(jìn)了新娘房。顧婷婷一襲白色婚紗顯得格外漂亮。她關(guān)上門,輕聲說:“對不起,洪亮。我已經(jīng)32歲了,不能像22歲時那樣等你。原諒我吧,我不過是個普通女人,青春有限,我只想找一個愛我、肯娶我的男人。”
顧婷婷的話讓陳洪亮無力應(yīng)對,他低著頭,安靜了一會兒說:“其實(shí)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我耽誤了你這么多年,對不起。還有,我一點(diǎn)也不恨你,祝你幸福。”說完,陳洪亮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見街邊的網(wǎng)吧,陳洪亮又鉆了進(jìn)去,登錄百度的賬號給死亡向?qū)Я粞哉f吧,我已經(jīng)告訴那個人我原諒她了。
陳洪亮覺得歡樂死已經(jīng)很好了??墒菦]想到,死亡向?qū)Ыo他的留言說:“那么,你想知道自殺的最高境界嗎?”陳洪亮有點(diǎn)失去耐心了,他回:“能高興著死就行了。你快說吧。”死亡向?qū)s說:“就算高興著去死,你心里真的一點(diǎn)不怕嗎?自殺的最高境界,就是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悄然死去。”
陳洪亮再次動心了,飛快敲字:“這次還要我做什么事?”“想要走得不知不覺,就要沒人恨你。去找你最愧對的人,和他說聲對不起吧。”陳洪亮盯著屏幕上“最愧對”三個字,立時想起一個人,那就是梁姨。
梁姨住在隔壁單元的樓里,六十多歲,退休在家。無兒無女,丈夫也過世得早。陳洪亮當(dāng)初集資辦廠的時候,四處和人吹噓掙錢前景。梁姨聽著心動,拿出了自己攢了一輩子的八萬塊。如今,陳洪亮破產(chǎn)了,債主一個一個找上門。只有梁姨一個字都沒問過。陳洪亮知道她這錢攢得不容易,所以對她格外愧疚。
從網(wǎng)吧出來,陳洪亮直奔梁姨家而去,梁姨見到陳洪亮,熱情地迎他進(jìn)門說:“找我有什么事???”陳洪亮恭恭敬敬地給梁姨鞠了一躬說:“欠您的錢現(xiàn)在我還還不上,我是來和您說對不起的。”梁姨連忙擺著手說:“沒事,那錢我不急著用的。阿姨相信你將來一定能還上。”梁姨家的墻上掛著許多孩子的照片,她指著照片說,“這些都是我資助的失學(xué)兒童,我一直想建個希望小學(xué)。原本我想借給你錢,賺了就能蓋一座,讓那些孩子有書可讀。”陳洪亮默默地聽著,忽然很想扇自己一個耳光。臨走前,他說:“梁姨,我欠您一個學(xué)校。我一定會還上。”
從梁姨家出來,陳洪亮就去上網(wǎng)了,他給死亡向?qū)Я粞哉f:“嗨,我不想死了。”是的,陳洪亮不想死了,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有。梁姨說得沒錯,他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娜?。他欠著一座學(xué)校,這輩子一定得還上。死亡向?qū)Р痪镁蛡鱽砹讼?,他說:“如果你不想死了,還愿意再做一件事嗎?”
陳洪亮問:“什么事?”
“來看看我吧。”
“死亡向?qū)?rdquo;住在這座城市的郊區(qū)。陳洪亮坐了兩個小時公交車,才到達(dá)那個偏遠(yuǎn)新城。開門的是緊鎖眉頭的中年男人,陳洪亮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是……死亡向?qū)幔?rdquo;
“我看你是瘟神!”男人惱怒地說,揮手就要關(guān)門,這時房里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說:“爸,他是來找我的。”接著,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從房里出來。
陳洪亮萬分驚訝地看著,怎么也不敢相信,“向?qū)?rdquo;會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女孩說:“你好,我叫李曉慧??爝M(jìn)來啊。”陳洪亮尷尬極了,磨磨蹭蹭地走進(jìn)了李曉慧的房間。李曉慧說:“你不想死最好了。兩年前我因?yàn)槔蠋熍绣e了一道題,沒得第一名就賭氣跳樓了。結(jié)果人沒死,腿斷了。我真后悔啊。所以我在網(wǎng)上天天勸那些想自殺的人別干傻事。你現(xiàn)在看看我,是不是以后都不會想自殺了?”
陳洪亮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第一次被個小姑娘教育得啞口無言。他四下看了看房間里,桌子上還攤著思想品德課的課本,上面的實(shí)踐作業(yè)寫著:為你的父母洗個腳……學(xué)會原諒你討厭的人……向被自己傷害過的同學(xué)說聲對不起……
李曉慧像是知道陳洪亮在想什么似的說:“我不知道怎么勸人,只好翻書了。其實(shí)對不起哦,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死才舒服。要不,我給你念段課文吧,課文里好像說過。”
小學(xué)有講怎么死的嗎?陳洪亮想,現(xiàn)在這年頭可真開化。
李曉慧卻一本正經(jīng)地打開語文書,拖著朗讀腔說:“第十二課,《為人民服務(wù)》,毛澤東……”陳洪亮“噗”的一聲笑出來,原來是這篇啊,小時候他還背過呢。李曉慧稚嫩的聲音,讀得抑揚(yáng)頓挫:“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xué)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陳洪亮靜靜地聽著那些熟悉的字句,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夠傻的,到處找怎么死才舒服。原來毛主席早就教導(dǎo)過我們,人的一生只要活得有價值,怎樣死都是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