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頭人-人與社會
從前,有一個人,長得跟正常人不一樣。他有九尺高,全身上下是松軟的粉紅色枕頭:他的胳膊是枕頭,他的腿是枕頭,他的身體也是一個枕頭;他的手指頭是細細的小枕頭,甚至他的頭也是一個枕頭,一個圓形的大枕頭。頭上有兩只紐扣眼睛,還有一張大嘴一直在微笑。所以你總能看到他的牙齒,他的牙齒也是枕頭,小小的白枕頭。
枕頭人必須這個樣子,他得讓人感到溫和與安全,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因為他的工作是很悲傷、很艱難的。
每當一個男人或女人由于生活極其艱難而非常非常悲哀時,他們只想了斷這生活、了斷他們的生命、了斷他們的痛苦,正當他們自殺時,用剃刀、用子彈、用煤氣或跳下高樓,枕頭人會來到他們身邊,坐在他們身旁,輕輕地攬著他們的肩頭。
他會說:“等一等。”
時間會奇怪地慢下來,當時間慢下來的這會兒,枕頭人會回到那男子或那女子的童年時代,回到他們可怕的生活還不曾開始的時候。枕頭人的工作是非常非常悲哀的,因為他的職責就是讓孩子們自殺,以避免他們?nèi)蘸笤诮?jīng)歷了苦痛的歲月之后再走同樣的路:對著煤灶、對著槍口、對著湖水。
“可我從沒聽說過年幼的孩子會自殺。”你會這樣說。而枕頭人總是建議孩子們把自己弄得像是不幸的事故:他會指給他們那種像裝了糖豆一樣的藥瓶;他會告訴他們從兩輛車之間突然躥出是多么危險;他會提醒他們怎樣扎緊沒有透氣孔的塑膠口袋。因為對媽媽和爸爸的情感來說,五歲的孩子死于不幸的事故總要好過五歲的孩子為了逃避痛苦的生活而自殺。
不過,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喜歡枕頭人。有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就不相信枕頭人。當枕頭人告訴她生活的陰暗以及她面臨的苦難時,她趕走了他,枕頭人哭著走了,他滴下了一滴滴那么大的淚珠,積了一大攤水。
第二天夜里又有人敲那女孩臥室的門,女孩說:“你滾開,枕頭人,我告訴你了,我很快樂!我一直很快樂,我會永遠快樂!”但這次卻不是枕頭人,而是另一個男人。女孩的媽媽不在家,這個男人每當她媽媽不在家時就鉆進她的臥室。不久,女孩就變得很痛苦很痛苦。
當她二十一歲坐在煤灶前時,她對枕頭人說:“你為什么不想法子勸說我?”枕頭人說:“我想盡了辦法勸說你,可你那時實在是太快樂了。”當她把煤氣閥開到最大時,她說:“可我一直不快樂。我一直不快樂。”
當枕頭人成功時,一個孩子就悲慘地死去。而當枕頭人失敗時,一個孩子就活在苦難中,長大成人后依然過著痛苦的日子,然后悲慘地死去。枕頭人,那么高大,那么松軟,只能整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痛哭,他的屋子里積滿了一攤攤淚水,于是,他決定再做最后一次,就不做了。他去了一條清澈的小河邊,隨身帶了一小罐汽油。
小河邊有棵大垂柳,他坐在垂柳下,坐著等了一會兒。樹下堆著所有的小玩具,有一輛小汽車、一只小玩具狗,還有一個萬花筒。附近停著一輛小小的大篷車,枕頭人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接著聽到一個男孩說:“媽媽,我去外面玩一會兒。”媽媽說:“好的,兒子,別忘了回來吃點心。”“我不會忘的,媽媽。”
枕頭人聽到那孩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大垂柳樹下站著的不是一個小男孩,而是個枕頭孩。枕頭孩對枕頭人說“你好”,枕頭人對枕頭孩說“你好”,他倆玩了一陣玩具。
枕頭人告訴枕頭孩他的痛苦的工作和死去的孩子以及所有的那些事,小枕頭孩一聽就領(lǐng)會了,因為他是那么快樂的一個孩子,而且他一心一意想幫助別人,他把那罐汽油灑滿了全身,嘴角彎出一抹微笑。
枕頭人含著眼淚對枕頭孩說:“謝謝你。”枕頭孩說:“不要緊,你告訴我媽我不能去吃晚上的點心了。”枕頭人撒謊說:“好,我會的。”
枕頭孩劃著了火柴,枕頭人坐在那兒看著他自焚,當枕頭人正要隱去時,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枕頭孩那張微笑的臉漸漸變?yōu)榛覡a,只剩下虛空。
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眼。而他最后聽到的是他從未想到過的聲音。他聽到的是那數(shù)千個孩子的慘叫聲,他們本在他的幫助下自殺了,卻又活了過來,而不得不忍受命中注定的冷酷、黑暗的生活。
由于他無法再去幫助他們避免這種苦難,他們當然只能完全獨自地自我虐殺,所以他們在悲苦地號叫著。
于是枕頭人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有人理解枕頭人的暴力與殘忍是“想象的產(chǎn)物”,也有人厭惡枕頭人的殘暴行為。而我們更應該看到的,不應是一個孩子被自殺,而是那個孩子在故事中塑造著一個鮮活的生命。
當人們紛紛指責與抨擊枕頭人的暴力時,在國家名義下的拷打、酷刑、處決和殘害,卻仍在肆虐。其實,想象力對于社會的危險遠低于那些國家安全法案。這個枕頭人的故事只是“存在”于你的心中而已,雖然有時故事也能改變世界,卻要看它落入了誰的手中。